《红楼梦》和陆游诗丨光明艺观
湘云把景点名字和陆游诗句联系起来的赞叹,和贾政对陆游诗句用于人名的指责,以及与黛玉批评陆游诗,构成一种参差性对照和又一种隔空对话,还是很值得玩味的。
詹丹丨星空体育·(china)官方网站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作为“文备众体”的集大成之作,《红楼梦》不但借笔下人物或者叙事设计,呈现了许多诗词曲赋作品,而且结合小说特定情境,也对前人的创作,有较多具体的欣赏和讨论。如何看待这些欣赏和讨论,也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
以往一些学者,曾讨论过林黛玉对《牡丹亭》曲词的细细品味,也讨论过香菱学诗时对王维诗句的赏析,而散落在小说各处的其他零星议论,还有待我们去进一步梳理。当然,这里涉及一个问题,这些议论是否可以代表作者所要正面表达的观点?或者仅仅是配合了人物塑造和情节需要的一种即兴发挥?此外,人物所说的话,有多少是发自内心?
比如刘姥姥游大观园,贾宝玉看到水中的枯荷败叶,就让人来收拾。薛宝钗则解释是这几天没工夫收拾,言外之意,对于收拾枯荷的要求,还是基本认同的。不料林黛玉突然发话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附和说:“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十六集
我们看黛玉这三句话,一句一转折,似乎既怼了宝玉,也暗暗有跟宝钗较劲的意思。那么问题来了,她果真不喜欢李义山诗吗?还是仅仅借题发挥,以示自己与宝玉、宝钗有不同的审美趣味?若真是这样,那么有些人慎重其事去讨论林黛玉何以不喜欢李义山诗,可能没有必要。说起来,孤高自许的林黛玉好批驳别人,也不是偶一为之了。下面讨论她对陆游诗的批评。
话说薛蟠远走他乡经商后,香菱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进大观园向黛玉学诗。得到黛玉首肯,香菱就向“老师”交流自己的学习基础,以便因材施教。她说,自己偷空看过诗,琢磨过写诗的门道,然后宣布“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正说在兴头上,却被黛玉立马叫停。黛玉说断不可看这样的诗,理由是“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该诗句,摘自陆游的《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一诗。另外,他在《闲中》一诗中,也用“凹”字来营造类似意境,所谓“活眼砚凹宜墨色,长豪瓯小聚茶香”。这传达出一种生活的舒适感,能有一份闲心,留意香气停留时间的长短和聚墨的多少。如此浅近而局促的意境,似乎太满足于生活的小确幸,才使得黛玉叫停了香菱的“只爱”。这样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十九集
不料小说第七十六回写贾府过中秋节,老祖宗等众人在凸碧山庄联欢,黛玉和湘云为了躲清净,跑去水边的凹晶馆联诗玩。湘云说到这两处景点的命名,感慨说:“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最后断言:“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放翁用了一个‘凹’,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
虽然湘云继黛玉教香菱学诗后,也曾跟香菱没日没夜地交流过读诗的体会,但因书中没写香菱把黛玉否定陆游这类诗句的事转述给湘云听,所以我们不能说湘云发这样的议论,是冲着此前黛玉的观点而来的。而在旁的黛玉听了湘云这番议论,也不曾反驳,只说这两处景点的名字本来就是她所拟。看起来,好像还在以自己的行为来认同湘云的说法,难道说明黛玉改变想法了吗?围绕着陆游诗句,不期然形成的两人处在不同时空的对话,观点似乎又是截然相反的,这到底怎么看?
笔者以为,这里既有自洽的一面,也有相抵触的地方。
因为黛玉说这番话时,针对的是初学者。学诗先要格局做大,以后的发展才能不致受浅俗细巧的刻画所拖累,而对于大诗人陆游来说,在已经建立起的大格局前提下,即便有此细巧刻画,自不必受拘束。此外,黛玉是就香菱的一个较为抽象纯粹的阅读世界来谈这个问题的,而湘云谈到这句诗,对应着凹晶馆这一具体语境。正是此情此景命名的贴切,才激活了古老诗句的意境,达成互为阐发、互为补充的意义增值,让湘云对这句诗有了感悟,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黛玉的思维。更何况,这两处景点本来就是黛玉命名的。当然,我们也可以说,黛玉评价陆游诗句,是就整体意境来说的,而湘云更侧重于个别用词,因为指向不同,两种观点也还是可以自洽的。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二十八集
但两种观点确实还有相抵触的一面,是因为,这毕竟是两个个性有相当差异之人的看法。相对来说,黛玉为人要拘泥一些,湘云则敢作敢为。湘云曾无所顾忌地去芦雪庵吃烤肉,让黛玉感觉强烈的膻腥气,甚至称芦雪庵遭受了劫难。于是,湘云以敢于趋俗而见出其气质上的雅,是一种俗中见雅,包括其不忌讳用俗字。黛玉则不然,她始终恪守雅的藩篱,即便使用了这样的俗字,也不会像湘云,从世俗的读音中找理由,而是从古人典籍中找依据。“今人不知,误作俗字”,恰见出黛玉反驳了湘云从俗的角度来理解。这种因隔空对话而产生的既有契合又有抵触的地方,才是最耐人寻味的。
不过,陆游诗句最先并不是从黛玉对香菱阅读趣味的批驳中进入读者视野的。还有一处围绕着陆游诗句的对话,虽不纯然隔空,但也产生了间接和直接都有的冲突效果。
小说第二十三回,写贾政听宝玉回复王夫人话时提及袭人的名字,就突然插话问:谁是袭人。王夫人答是丫头,贾政就对这一刁钻古怪的丫头名颇为不满。王夫人掩饰说是老太太起的名。贾政立马点破说,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起的。直到此时,躲在王夫人背后的宝玉才不得已出来坦白说,看古人诗有“花气袭人知昼暖”之句(《剑南诗稿》“昼”作“骤”),想到这丫头姓花,就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要宝玉立马去改,贾政反而道:其实无妨碍,不必改。然后,他感慨说,“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业,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做工夫”,这是说给王夫人听的,当然也是说给宝玉听的。这里引用陆游《村居书喜》的诗句,既见出父子趣味的冲突,也说明父亲对儿子的了解。
花气袭人知昼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有意思的是,本是宝玉和王夫人的对话,贾政因为听到一个奇怪的名字而突然插入,看似会掀起一阵波澜,却又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处理,让宝玉手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这样,在以王夫人与贾政为主要对话者的过程中,侧面烘托了在旁宝玉的心理紧张。而当事人袭人,更不知道有这一出,这不禁让读者悬想,如她听说了此对话,又会有怎样一番感受?总之,湘云把景点名字和陆游诗句联系起来的赞叹,和贾政对陆游诗句用于人名的指责,以及与黛玉批评陆游诗,构成一种参差性对照和又一种隔空对话,还是很值得玩味的。
说到命名,第十九回回目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花解语”典出唐明皇口中的杨贵妃,当然没问题。有学者推测此标题典出《西厢记》唱词“娇羞花解语,温软玉有香”,也有一定依据。不过,既然这里的“花解语”指袭人,袭人的名字与陆游诗句有关,那么,陆游《闲居自述》诗中有“花能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的句子(前句《剑南诗稿》作“花能解笑还多事”),是以多事的“花解语”对峙可人的“石不言”。考虑到贾宝玉与石头的关联性,《红楼梦》流传的一切恰是从“石能言”开启的,于是,从读者角度引入陆游的诗句,以形成与作者所拟回目乃至书名《石头记》的一种对话,其反讽意味也是相当足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