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敏:口述: 一半是历史 一半是文学
发布日期: 2015-11-12 作者: 浏览次数: 812
                                              时间:2015.11.08             来源:  社会科学报             作者:田洪敏

有资料显示,在今天的大数据时代,每个人都有机会获得15分钟的关注。15分钟作为一个“度量衡”,有的人多一些不会更多;有的人少一些,不会更少。这里的“多与少”并不以事件分级为标准。在一个“云计算”的空间里,所有的事件获得大体相同的关注度。若此,北京时间10月8日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俄语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西耶维奇(Светлана Алексиевич)在这个15分钟的范畴内外获得了些许关注,然后被更新的信息覆盖。

和以往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不同,人们在谈论阿列克西耶维奇的时候带有某种冷战时代思维的嫌疑,即认为她的获奖一定和当前西方对于俄罗斯的制裁相关,是地缘政治的一部分,是对俄罗斯文化形象的“掌掴”。虽然瑞典皇家科学院认为阿列克西耶维奇的获奖理由并不完全迥异于以往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2014年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的获奖原因在于“他用记忆的艺术,召唤最不可把握的人类命运。”阿列克西耶维奇是莫迪亚诺的同时代人,唯一的不同,在于她没有“书写”极端时代的普通人生活,而是“倾听”了他们的个体生命历史。

        时间是一种状态: 其中的烈焰正是人类灵魂元神存活的所在。——塔可夫斯基
 
这是一个“历史大热”的时代。在今天的俄罗斯出版市场,人物传记、回忆录成为热卖图书。托尔斯泰、帕斯捷尔纳克、高尔基、索尔仁尼琴等著名作家的传记几乎都被重写,并且获得批评界和读者群的广泛热议。面对时间这个概念,历史与文学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都有可能被“创造”出来。不同的是,阿列克西耶维奇记录时间的方式是“口述史”。与“历史”渴望结论的终极目标不同,口述史显然更具有跳跃性和断裂感,它始终是一种时间的状态,而非时间的节点。

阿列克西耶维奇的第一部口述作品《战争的非女性面孔》完成于1976-1981年,那个时候的阿列克西耶维奇还“相对年轻,对生活还特别信赖”,但是她已经决定放弃虚构小说的写作,她认为自己感兴趣的是另一个时代的人。 苏联解体之后,知识分子成为第一批被时代抛弃的人——他们陷入到了一种赤贫状态并且“无所事事,对于自己的专业和工作麻木不仁”:几年之后当我回到明斯克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好多朋友已经去世了。他们的离去首先表明是这个时代偷走了他们的时间,就把他们那么胡乱地扔到了过去,阿列克西耶维奇如此表述为什么自己要完成反映苏联解体生活的口述作品《二手时代》。一个小知识分子在接受采访时表达了对于自己所处历史时代的费解:当铁幕政策倾倒之后,我以为所有的人都会扑向索尔仁尼琴的作品,但是我发现实际上人们更愿意扑向以前从未吃过的东西,去从前只能在电视中看到的地方去旅行。

欧洲各国对于阿列克西耶维奇的“口述史”开始关注是在1990年代,这一时期欧洲各国翻译她的文字,同时将作品搬上戏剧舞台。但是阿列克西耶维奇反对一些批评家认为她的作品是在“收集恐惧”,因为在欧洲各国图书市场并不缺乏所谓“令人阅读恐惧”的小说,她的作品与之并列一起简直就是“儿童童话”。阿列克西耶维奇认为法国之所以会喜欢阅读《锌皮娃娃兵》是因为读者在书中的阿富汗战争中想到了自己国家的“阿尔及利亚战争”;日本在福岛核电站事故之后也再版了作家的《切尔诺贝利的祈祷》;而美国在“911”之后,也有更多的读者开始关注阿列克西耶维奇的口述作品:这是恢复小人物尊严的个体生命历史。
 
        不是所有的思想都能记录下来的,除非它具有音乐性。 ——罗扎诺夫
 
阿列克西耶维奇说: 我不打算像一个政客或者经济学者那样去讨论时代,我只是想要整理这些混乱的信息,我的任务在于将之用文字记录下来,符合艺术的要求。而这个“符合艺术的要求”在阿列克西耶维奇笔下首先是它的音乐性,是“节奏”,她的口述作品被认为是“多声部忏悔录”。

直接的口述声音悦耳,停顿急促,或许传统文学无法合理化的东西在这里却带上了音乐性,作家精心雕刻的语言倒显得程式化了。在《二手时代》中,一个姑娘如此讲述自己的故事:

(笑着)十年级的时候我有一段爱情故事,他住在莫斯科。我去莫斯科看他,只呆了三天。早晨在火车站台我俩从他的朋友那里拿到了娜杰日塔•曼德尔斯塔姆的回忆录,是油印本。当时所有人都在读它。但是书必须要在第二天早晨4点钟送到火车站:下一个阅读者乘坐的火车要在4点钟停靠莫斯科站台,我们必须赶在此前读完。我们通宵阅读,只有一次去买了牛奶和一个面包,我们陷入到了一种梦呓中,甚至会不停地打冷战,这一切都是因为手里拿着这本书,因为你在阅读它。第二天清晨我们穿过空荡荡的城市赶到火车站台,还好火车还没有来。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的莫斯科,记得我们如何走在城市里,而口袋里装着这本书,是的,我们拿着它,好像是拿着一件秘密武器……那个时候你会相信,原来语言也可以震撼世界。

很多读者对于俄罗斯作家过度关注小人物的命运感到纳罕,在这一点上,俄罗斯文化倾向于认为每个人都站在艺术的相同起点上,并且每个人都有资格成为艺术性灵的一部分。有时候艺术家对于已经失去使用价值的物什抱有特别的兴趣,认为它经过时间的沉淀获得了记忆的灵性,这在东方似乎更加认可,而一个被时代扔在过去的人得到艺术家的认可也是应然的结局。只是不同的是,阿列克西耶维奇并没有主观上诱导被采访者在向单一的价值体系奔跑。所以,尽管受采访者逾千人,不过他们没有统一的答案。

                    关于爱情关于欲望关于死亡的故事已经是另外一类书了,他们应该由别人来写。——阿列克西耶维奇

     对于一个中国读者来说,不阅读阿列克西耶维奇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或者是放下书感慨没有生活在书中的世界,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一定意义上来讲,中国读者更加喜欢一个文学故事。在完成自己的《二手时代》之后,阿列克西耶维奇曾经倾听了许多普通人的爱情,在热情高涨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将这些故事写下来。但在完成“苏联写作”系列作品、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前夕,她放弃了讲一个爱情故事。阿列克西耶维奇的思想已经从国家书写:二战、切尔诺贝利转到了对于个人心灵史的关注。

阿列克西耶维奇的获奖能否对今天俄罗斯文学阅读风向有所影响?一定意义上阅读是俄罗斯人的刚性需求。苏联时期俄罗斯是世界上阅读量最高的国家之一,而今天俄罗斯的阅读比例却比欧洲各国低2-3倍。 2014年伴随着西方对于俄罗斯的制裁,莫斯科书展没有一个欧洲书商前来参展,当年俄罗斯的图书出版缩水几乎下降10%;2015年被俄政府宣布为“文学年”,但是仍然无法阻止上半年俄罗斯出版业相对于2014年同一时期又下降5%;而乌克兰危机之后俄罗斯中断了对于乌克兰的图书出口,此前,乌克兰90%的阅读物来自于莫斯科图书出版市场。今天多数年轻人为了打发时间会去找些土耳其的宫廷剧来消遣一下。中国文化和“中文热”虽然在俄罗斯今天是关注的焦点,遗憾的是翻译的滞后还很难占领俄罗斯的文化市场。2015年莫斯科图书展,一些中国书商带了一些在国内滞销的俄罗斯文学出版物参展,居然热卖,令很多中国书商费解。如此,阿列克西耶维奇在西方的“阅读热”自然也会重新引起俄国内读者的关注。